画家父子丁筱芳、丁阳
走进画家父子丁筱芳、丁阳的家,老爸首先带我们参观儿子的画室。画室不大,显得丁阳正在创作的一幅“石库门系列”大作更加“顶天立地”。“这幅画描绘的是我在上海街头偶然看到的一个场景,里面的人物是正在低头劳作的鞋匠师傅。这张画的主要特色是树影婆娑下的石库门建筑,其中的鞋匠对当代提倡的传统‘工匠精神’也具有现实意义……”被我们的到来打断作画的丁阳,用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为我们介绍他的作品。
从小在淮海路柳林路的石库门弄堂里长大的他,十六岁就只身去北京中央美院附中学习,一路读到现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博士生,虽然至今仍然“一半上海人,一半北京人”,但童年和少年时期对生活环境的深刻印象,仍然令他对石库门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以至于“反映上海城市生活和城市记忆”成为他现阶段绘画创作的一个母题。
父亲的“重塑经典工程”
与父子两人的访谈在宽敞的老爸的画室里展开,桌上放着那本在今年上海书展上引起业界广泛关注和好评的《丁筱芳画世说新语》。话题就从它开启——
无论是对自己的绘画事业,还是对儿子的成长路径,丁筱芳似乎都有长远规划。
他自己有一个“重塑经典工程”,目前列入这个工程是六部大作品:《水浒》和《世说新语》已经完成;《金瓶梅》开工不久;多部文学名著均在远景计划之中。在此之外,还有诸如“中华百位名人图”,已经画好的有《孙中山像》《横眉冷对》(鲁迅)和《弘一大师》等。
这些计划看一遍都觉得沉重,何况是一张张地画出来。
画桌上,上下四册的港版《金瓶梅》摆放在最顺手的位置,旁边还有一厚本阅读笔记,竟然每一回都有所思、所得、所记。为画《金瓶梅》丁筱芳收集了很多不同版本的《金瓶梅》,相较之下,说是这个版本最“准”。
丁筱芳
丁筱芳由连环画入手和起家,曾任职少儿出版社,尤擅人物画。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农场画了很多速写和连环画,也在那里结识了下农场蹲点体验生活的连环画家贺友直,得到指点和启蒙。回城进入出版社,接触到更多连环画。
如今之所以不畏惧大部头的“长篇”巨制,“第一口奶”意义重大。
在当前的艺术生态下,画家静下心来,对自己的创作作一个中长期的规划,定几个“小目标”,对提升创作水平、探索个人的中国画艺术道路是非常有益的。
花了近两年时间,丁筱芳终于完成了《水浒传一百零八图》。
整个创作过程中,研读原著耗时最多,大约整整半年时间,用来看书做笔记。静下心来研究人物、服饰、场景,故事、情节、出场等等,案头工作做了一本又一本。当然还要研究前人是如何画水浒人物的,自己如何借鉴又如何绕道。
经过认真的研读和思考,丁筱芳决定不单是画“一百零八将”,而是画“一百零八图”。前人的作品大多画的是“绣像”,而丁筱芳则将每个人的典型性格、精彩故事与场景充分结合。
大量兵器、屋宇所涉及的直线条怎么画?丁筱芳选择了中国画中的界画,即作画时用界尺引线,在古代界画是用来画亭台楼阁的,画出来的线条非常“挺括”,但又容易让人感到“匠气”十足。
既要“挺括”,又要避免“匠气”,丁筱芳自创了一种“虚描”的画法,陈家泠看了夸奖道:“你的界画是写意的!”
水浒传一百零八图之小李广花
水浒传一百零八图之鼓上蚤时迁
与前人不同的是,丁筱芳画《水浒传》,一百零八幅全是“满构图”。中国画的传统是“画黑留白”,丁筱芳反其道而行之,叫做“留白画黑”:“留白”是最重要的地方,“画黑”把“白”衬出来。这是西洋画的技法。
“画满”对中国画来说常常是“自找麻烦”,因为笔墨的水分必须控制得恰如其分,才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难度系数提高了不少。但为了达到“饱满”的视觉要求,丁筱芳宁愿“舍简就繁”,“自讨苦吃”。
画多幅的大部头的作品最难的地方是既要整体上风格统一,又要张张不雷同,有所变化,富于新意。当你跳出单幅画作纵览全局时,能感受到画家独有的风味。说起来容易画起来难,所谓“独立成文,又连篇成章”是需要画家既有创作实力又有大局观的。
丁筱芳坦言,几乎有一半草稿都需要重画,因为作品体量都比较大,所以画到后面,往往会与前面出现“不合拍”的情况,比如后面画得满了,前面就嫌松了,因而这一百多张画绝不是画一张完成一张,而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
丁筱芳新作《丁筱芳画世说新语》
丁筱芳新作《丁筱芳画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常常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其内容主要是记载东汉后期到晋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水浒传》的人物大多是农民、草寇、莽汉、武夫,而《世说新语》则更接近文人画的味道。
丁筱芳认为,无论画什么题材、什么样式的作品,很重要的一点是都要画出当代画家的气韵。一百年后,让后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个时代的作品。当代画家受平面作品影响,受当代视觉影响,画出来的东西不应该是老气横秋的,应该是富有意境的,细腻玲珑的。
“我生活在这个时代,我的爱好,我的感受,都在当下,这些都会在对人物塑造时自然流露出来。”丁筱芳说,当然,有时有意地强化一下自我感受也是必要的。
如果把单幅画的创作比做短跑,那么用上百幅画来重塑文学名著无疑就是一场马拉松,它需要的是精力、专注力和意志力。
画文学名著对丁筱芳来说既是一种探索,也是对海派中国画、人物画样式的一种丰富,对自己则是一种洗礼和历练,当然,走过去了,就是一座里程碑。
连环画《嫦娥奔月》
这次的合作,丁阳是受老爸邀请的。丁筱芳想给丁阳一个锻炼的机会,儿子学的是工笔画,在色彩调子方面比较擅长,干脆就来一次合作:老爸勾线,儿子上色。
合作之后,丁阳感触良多,工笔画的用纸大多是熟宣,之前从来没有在生宣上试过上色,所以这是丁阳的第一次,很新鲜。以前看老爸上色的时候特别轻松,自己动笔时才体会到工笔画和写意画着墨技巧的不同,工笔画的墨是平涂的,而写意画要求对水分的控制极其精细。
父子俩的这次合作,也是一种“跨界”,跨小界,写意和工笔的“跨界”合作。
丁筱芳这代画家很多是画连环画出道的,而丁阳这批“画二代”们大多是纯粹的学院派,对于多幅的连环画作品,丁阳表示没有底气。看老爸画《水浒传》,他也从心底里觉得佩服,“如果让我来画,说实话我心里没有底。”而丁筱芳的底气,正是来源于当年身经百战的连环画实践。
“《嫦娥奔月》是连环画,就必然要求在多幅画中同一个人物形象的前后一致,这张出现了某人,下一张还依然要出现这个形象。”这对丁阳来说,是崭新的经验。
“就整体的构图而言,也与单幅画的要求非常不同。如果按照单幅画的习惯性构图,把几幅画‘连环’起来看,就会发现构图布局一定是雷同的。”丁阳从合作中学到很多东西。而丁筱芳之所以把丁阳拉到一起合作创世连环画,也正是想让儿子体验一下学院派很少经历的这种“长篇”的创作历练。
欣赏连环画就像看一部电影,有起承转合,有开场、高潮、结局,有叙事节奏,构图还要有“景别”的意识。“连环画的最高境界是单幅画看上去也很优美,整体又有连贯性,当然难度就在这个地方。”丁筱芳说。
丁筱芳与丁阳在合作《嫦娥奔月》中经常“面壁”探讨
父子互学,取长补短
丁阳认为,他和父亲在绘画艺术上的差异化,其实对双方是有益的。父亲从“创作”这一路走来,他的成长和基本功的训练,跟丁阳在学校里经历的训练很不同。
美术学院做的是比较深入的学问,在一个问题上很深入地挖掘下去。美术学院解决的是你对美术这件事整体的系统的认识,至于如何创作,是你自己的问题,学校不可能教你如何成为一个画家。恰恰在这部分上,丁阳认为,父亲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父亲的创作过程和创作经验,包括对素材的收集,对生活的关注,创作思想的延续,对丁阳的创作思维有着很大的影响。
丁阳自认为,在对创作这件事的认识上,他比他的同龄人来得成熟些。包括如何进入创作状态,如何构思,创作的延续性思考……比如石库门系列,时光日记系列,这些作品都是丁阳生活体验所得,这种从体验到作品的转化能力,是从父亲那儿耳濡目染来的。创作的细节和创作的习惯是学校里绝对无法教授的,这种东西全靠自己体会,当然前提是要有一个好的效仿对象。日积月累就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一种创作素质。
丁阳的同学中也有不少是绘画世家,他们的情况也都跟丁阳很像,他们也有自己的思考,但无论如何,就创作习惯而言,大多会受到父辈比较大的影响。
父子俩在创作思维上有比较近的地方,虽然一个是工笔,一个是写意,但两人都热衷于现实主义题材,哪怕是“写意”画法,但表现的内容却是“写实主义”的。
父子俩经常会交流各自的创作计划,给对方出主意、提意见。这种 “大同”而“小异”的互补关系使父子俩在艺术道路上成为良师益友。
丁筱芳常说自己是“游击队”,丁阳是根正苗红的“正规军”。“游击队”的好处是比较活跃,创作能力强;“正规军”的优点是视野开阔,作风严谨。“儿子在中央美院读博,他理论水平高,美术史很精通,我也经常要问他,经常要‘补课’。”
不接商品画,专心搞创作
丁筱芳从不讳言,自己一开始就有把儿子培养成画家的理想。
他坦言,家里有画画的条件,为什么不把儿子有意识地往画画这条路上引?
小学四年级,丁筱芳就把丁阳送到文化宫学画。但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四年级的丁阳居然连牙膏壳子都画不好,而且怎么画也画不好。当时丁筱芳内心非常焦虑: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画不好,以后怎么继续学画?
三岁的丁阳就对爸爸的画笔颇感兴趣
然而事实上丁筱芳的焦虑是多余的。日后丁阳在学习绘画道路上的茁壮成长可以证明,家长有意识并且坚定地按既定目标培养孩子,一定会成功。“现在小孩能接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如果顺着他的性子,一样一样玩过来,玩十年都玩不光,结果就是一无所成。”丁筱芳说。
根据丁阳学画的程度,丁筱芳一步步地送他去少年宫学画,送他去《小主人报》做美术编辑,送他去参加儿童画展,并且得了很多一等奖,巨大的荣誉感把丁阳学画的积极性成功地激发出来。
丁筱芳说,孩子就是鼓励出来的,他的画在美术馆展出了,在报纸上刊登了,他一定会有很强烈的自豪感。这就是一种很好的正向刺激。
虽然丁筱芳自己是画家,但他认为孩子还是应该送到绘画班去学画。因为对自己的父亲,孩子缺乏新鲜感,学画还需要有一个竞争的氛围,有一批同学,你画得怎么样,我画得怎么样?当时绘画班还分A、B班,画得不好要被转到B班,成绩进步,再可以回到A班。有一次丁阳被踢到B班,丁筱芳虽然与老师熟识,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丁阳调回A班,但他坚决不跟老师打招呼,而是发掘丁阳自身的能量,靠他自己的努力,回到了A班。
父亲经常带儿子外出写生
丁阳从延安中学毕业后,报考上大美院附中,专业成绩考了全上海第一。丁筱芳觉得,应该让儿子的视野投向全国。当年中央美院附中在全国招40人,丁筱芳鼓励丁阳去试一试。当然,他们也知道,不同的艺术院校,文化不同,套路也不同。据说要考中央美院,提前一年就要去北京,参加美院办的班。而丁阳是考前一个月才去北京,在美院边上报了。
没想到,丁阳竟然在全国数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考进了中央美院附中!
丁筱芳认为,每个孩子的成功经验都不那么容易复制。如果说丁阳被中央美院附中录取也算是学画路上一个阶段性成功的话,那么它的不可复制性至少在于,当时丁阳只有16岁,是一个从来没有离家超过24小时的大男孩。有多少上海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去北京读高中?上海考生报考中央美院的就不多,报考中央美院附中的就更少。
丁阳在附中学习西画成绩优异,直升美院本科时,面临“继续画油画还是转画国画”的选择。丁筱芳没有越俎代庖,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丁阳自己。丁阳虽然对写意画没什么大的感觉,但他发现中国画里还有一类叫工笔画,倒蛮合自己的胃口,因为以前学的西画的基本功都可以派上用场,色彩的感觉也都比较适合自己。
到了中国画学院的第一年,课程不是按写意画和工笔画来分,而是分成人物画和山水画;到了二年级,丁阳才毅然选择了工笔画。有人问丁阳,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选工笔画吗?丁阳的回答是肯定的。
在丁阳本科两三年级的时候,丁筱芳就鼓动他搞创作。而那时中央美院有些在校生因为家庭经济状况不好,他们为了生计,或者为了减轻家庭经济负担,而给画廊画商品画。丁筱芳为丁阳设了一道“防火墙”:坚决不允许他去接商品画的订单,并告诉他,你应该趁这个时间去专心搞创作!就在别人在画商品画的时候,丁阳的创作才能初露锋芒,作品《聚焦》《启程》《时光日记系列》《石库门系列》参加全军美展、青年美展、全国中国画展、上海美术大展等屡获嘉奖。25岁就加入了中国美术家协会,成为当时美协最年轻的会员。
父子俩各有作品入选全国美展
丁阳《聚焦》(170x150cm) 2011年入选第四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
丁阳《启程》(270×157cm) 2012年建军85周年全国美术作品展暨第12届全军美术作品展获优秀作品奖
丁筱芳《前进·前进·进》第十二届全国美展获奖提名奖、第十二全军美展优秀奖
丁阳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考上了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刘大为的博士生,这也是很不容易的。刘大为蛮喜欢丁阳的写实主义风格,在他的同龄人中,像他这样已经有了那么多创作实践的,为数不多。刘大为鼓励丁阳一定要画自己的生活,把上海的风土人情表现好。
丁筱芳看到,很多年轻的上海画家也都很有才气,但往往热衷于小资情调,无病呻吟,而丁阳走的完全是另一条路,搞写实主义的主题创作。
或许,这里面有丁阳的艺术自觉,也有丁筱芳的深谋远虑。
(本文将刊于二〇一七年九月号《上海采风》杂志)
来源:上海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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